坐在沙发上啃苹果的August有些郁闷地看着眼前收拾衣物的人。

这人一边收拾还一边自个乐呵，眼里满是掩饰不住的笑意。从衣柜里找到一顶遮阳用的渔夫帽，又从杂物箱中翻出一个便携型的绘图支架和一盒素描工具，小心地用报纸包好放到行李箱里，忙活了一阵的Ngern终于有时间坐下来休息了。

“西班牙真的有这么好玩吗，瞧你笑得眼睛都快没了。”

August虽然知道Ngern这次出去是带着工作目的的，但按照他的日程计划，在月底之前回来显然不可能。啃掉手中的最后一口苹果，August抬手就将果核砸进房间角落的垃圾桶里。

“能动动脚就移步丢厨房嘛，现在都提倡垃圾分类知道吗，”Ngern耸耸肩，也不恼，August闹起小脾气来可不太好哄。

月底是他的生日，Ngern没有忘记。只是这次出去的时间正卡在两月之间，九月份回来马上就要开始暖武里艺术馆的结构设计，再缩减时间的话，原定的巴塞罗那就要从行程上划掉。Ngern有些为难。

“回来的时候给你带很多好吃的，让你一个月都吃不完好吗？”

“不要，我又不是某种粉色小动物，”August轻轻叹了口气，帮他把塞成一团的裤子一条条理顺，整整齐齐地码在箱子的表层。

“我才不吃现成的，这样一点新意都没有。到了那边记得好好学学人家的当地菜，回来再做给我吃。”

“好好好，做就做。就怕我太聪明，把西班牙大厨的手艺全学回来把你的嘴养刁了，到时候吃啥都嫌弃，”Ngern笑得一脸得瑟。美食这东西，从来都是Ngern的兴趣。平时炉罩虽生得简单，但真做起来也是挺有模有样的。

August从上个月开始就听他叨念着这趟行程，一副心心念念的模样。

Ngern大学学的是建筑设计，学生时代最敢于打破常规和束缚，那会儿他喜欢的设计师是法兰克.盖瑞。想去毕尔巴鄂的想法也是从大学时代就产生了，毕竟盖瑞和他的解构主义令他如此着迷。毕尔巴鄂的吸引力太大，温润的海洋性气候孕育下的森林、山地、海滩和海岸景观都很美，但最美不过位于勒维翁河南岸的古根海姆美术馆。

这座由盖瑞亲自设计的主馆实在是别具一格。不规则的双曲面钛合金板覆盖的建筑外壳几乎颠覆了经典设计的美学原则，超越了之前的任何建筑经验。自由奔放的外观和井井有条的内里，一切大胆的设计都让这个大西洋边的蕞尔小城焕发新的生机。

Ngern有些兴奋，一颗心脏跳动得炽热。毕业这么久，进入设计这行以来，也实地观摩过不少杰出大师令人惊叹的作品。唯独盖瑞的设计，是压在心底的美好，也是藏在双手合十中的愿望。一直在这条路上努力着，学习着，也从未放弃过对解构主义的追随和热爱。

August能理解的解构，在他心中又生出了另一种诠释。打破现有的单元秩序，包括个人意识上的秩序，比如一个人的接受秩序和思维习惯。打破它，再创造更为合理的新秩序。这样的解释，听起来更加令人舒心一些。

在August看来，这种分解再构建的建筑风格实在有些难以理解，就好像尼采说上帝死了要求重估世界的一切价值那样疯狂。但他很清楚，从Ngern内心深处涌出的喜悦，是源于对这份职业的热爱。

Ngern是一个很好的设计师。他有动力，有追求，工作起来一本正经的样子，认真又专注。设计是Ngern能释放自己内心的工作，推翻经典建筑的陈词滥调，这时候的他能很自在地去做自己。不用或多或少地迎合社会的喜好，而是成为自己喜欢的样子。所以August没有理由去要求其他的什么，他希望他好，一切都好。

今天是Ngern到西班牙的第五天。

每天早晨August都能收到私人分享的两张照片，一张是景，一张是人。开始的两天收到的还是比较正常的游客照，到了后来渐渐变成了大头的自拍。呸，真自恋。点开今天的照片，屏幕上是一只熊猫在挤眉弄眼，自我感觉良好得很。August噗嗤一声笑出来，本来睡眼还惺忪着，这下是完全醒了。抱着手机看了一小会儿才放下，赶紧下床洗漱，工作也是不能迟到的。

这些天August看到了一个鲜活的古根海姆。不同于谷歌搜索到的图片，Ngern记录下了它清晨、正午、傍晚和入夜时分不同的模样。虽然有时照片里Ngern的脸占了大半个屏幕，但August还是能感受到黄昏时分美术馆美好的意境。夕阳染红了大半个天空，勒维翁河上泛着粼粼水波，古根海姆看起来像是在燃烧的巨大火炬，盈溢出激扬又沉稳的诗意。

[ 傍晚景色很美，每天看着不同光影下的美术馆，心情特舒畅。有想我吗？昨天学会了一道Torilla，回去做给你吃。 ] 每天照片下的一小段留言，总是让人感到安心。

照片里的古根海姆看起来并没有August原先想的那么突兀，反而多了些柔和和静谧。毕尔巴鄂这座饱含了西班牙底蕴的城市，让August有些沉醉。大概，这里多了一个人，意义就大不相同了。

兴许，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这样的话是真的，August想。

八月底这天，医院排队等候检查的小动物要比平时多些，看来今天准时下班的愿望是达不成了。早上才收到Ngern发来的照片，是在瓦伦西亚的球场拍的，估计今天也回不来。August有些失落地关掉手机，趁着休息的空档喝口水，之后还得带上记录本回诊室工作。

等全部的活儿忙完了，医院外的路灯全都亮了起来。行人匆匆，车在公路上一晃而过，谁也没有做过多的停留。August慢悠悠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没有坐公交。三站路的距离不短，但平时下了班都习惯性地往家赶，唯独今天想慢一些，从容一些，好好看看晚间街边的生活景致。

就这么慢吞吞地走回来，差不多到家楼下保安亭的时候，August才想起今天还要去取报纸。

收发室的大爷见有人来了，戴上眼镜仔细地瞧，看来的人是熟悉的小伙子，马上翻出今天的报纸给他。大爷想了想，觉得有件事情还是得知会一下，“August啊，今天傍晚的时候有人路过前面的保安亭，我看来的人不太熟，就问了一下。他说是你的朋友，说是要在楼下等等你。但我也没多说什么，毕竟住户的消息不能随意透露。”

August的心下意识地收缩了一下，没由来地感到一阵紧张。会是他吗？

谢过收发室的大爷，August加快了往家赶的速度。在楼下张望了一圈没看到人，心底又泛起了一丝小失望。随着电梯的逐渐上升，August很难去形容此时微妙的心情，终于“叮”地一声，电梯门打开了。而这种难以言状的心情，在看到坐在家门口的Ngern的时候，他就全明白了。

这种心情，叫期待。

“等很久了吗？”August抱着手就这么看着他，也不掏钥匙开门。从楼下上来的时候想了很多见面时要说的话，可真的见到了，此刻大脑中却一片混沌。

“没有没有，我也刚到。屁股都还没坐热你就上来了，我这时间点掐得也是够巧的。”

小半月没见，这人好像被晒得更黑了，脖子上还红着一小块，像是伤了，有些脱皮。Ngern见着August就咧开嘴笑，笑容里仿佛也带了点西欧阳光的味道。

“不是说今天回不来的吗，”August瞥了一眼地上放着喝空了的矿泉水瓶，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面对没有半点抱怨情绪的Ngern，反倒是August显得有些急躁。

“今天早上直接从瓦伦西亚飞回来了，没去巴塞罗那。这几天忙完了才想起要买门票，时间太晚了，去了估计也买不着。”Ngern扶着墙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皱起的衣服，打开August的包包就开始掏钥匙。

“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明明是巴萨的球迷，明明很想在主场看一场球赛，就是嘴硬，什么都不说。飞机上肯定没休息好，飞回来又有不小的时差，想象着这家伙在门口等得困顿的样子，August的心里有些不好受。

“你不是关机嘛，我就觉得你在忙，还是工作要紧。”终于找到钥匙，刚打开门，迫不及待的Ngern拖着箱子就走进去。说在门口等着不累那是骗人的，坐了大半个晚上，屁股都要被坐穿了，还是家里的环境舒服啊。

进了门也不能闲着，包里食材得拿出来，放了这么久也不知道烂了没有。Ngern把手提袋放到餐桌上，从里面拿出两个土豆、半打鸡蛋和一个洋葱，在厨房摆弄了一会，看August还一脸不放心地跟在后面，连忙推着他往客厅的方向走。

“你先休息一会儿，工作这么久也该累了，我去给你弄点好吃的，马上就好。”Ngern系上围兜，顺手就带上了厨房的玻璃门。窸窸窣窣地捣弄了一阵，就听见里边传来了油在锅里热着的嗞嗞声。

坐在沙发上的August感到一阵袭来的困意，今天的工作量确实有点大。原本没见着Ngern之前还有些担心，现在见着了，心也安定下来，眼皮开始分分合合。正想坐着小睡一会，就感觉眼睛被人用双手蒙住了，整个客厅飘散着一股煎鸡蛋的香味。

“嘿，不要这么快睡着，没好好吃晚饭可不行，先吃点东西再睡。”Ngern好声好气地哄着，把August带到餐桌旁坐了下来，拿下蒙着August眼睛的手，一脸真诚。“土豆鸡蛋饼算是半岛上的传统菜了，做法不难，也够家常。”

“学了半天原来学会的是摊鸡蛋，嘿，”August瞄到盘子旁边还有一个高脚杯，里面盛着半透明的的香槟色液体。好奇地用手戳着杯身，心里有些偷着乐，“这是什么？”

“这是装在瓶子里的西班牙阳光，”Ngern拉开椅子在对面坐下，往自己的那份鸡蛋饼里加了些酱汁，“当地的居民很喜欢在吃小吃的时候配上雪莉酒，本来有五种品种，但觉得你会喜欢口味稍甜一些的，就买了这瓶。”

“为什么叫西班牙的阳光？”August往嘴里扔了一块土豆，慢慢嚼着。

“因为雪莉酒在酿制的过程中需要装在橡木桶里，暴晒在艳阳之下，三个月后再将它们收起来冷冻储藏。处理方法的不同会导致葡萄糖发生一些变化，这样酒的味道就有别于其它了。你看它吸收了这么多太阳的能量，喝起来一定有阳光的味道。”

拿过放在一边的纸盒，往August面前推了推。Ngern认真地盯着眼前的人，不想错过他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gust，生日快乐。”

盒子里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是Ngern在西班牙街头无意间发现的一个由马赛克玻璃做成的太阳。他在飞机上把收集起来的软木瓶塞一个个串起来，太阳挂在最下面，做成了一个简单的挂饰。

软木塞上还留着雪莉酒独特的香气，挂在床头的话，每天都能闻着阳光的味道入睡。

“谢谢，”脸上藏不住的笑意，一抹红晕悄然爬上双颊。

August对上Ngern的眼睛，神情已是有些微醺，“谢谢你的阳光。”

沉淀了一定时间的酒，掺杂着时光和岁月。

在逐渐发酵的日子里，酝酿出的每一丝醇厚的味道，都需要一段漫长等待。